八
艾森见过无数熟透的黄油从面包上流下来的场景，但没有哪一次会比眼前的这个更震撼。
从洞壁流淌下来的东西乍看像一团浓雾，却明显拥有四肢。雾状的身躯呈淡绿色，碰到嶙峋突出的尖石块，就猛地缩小，从凝胶一样的身躯里探出十几只小手。被石块碰到的浓雾越来越多，从洞壁下流淌下来的形状逐渐凝固成型，终于，雾状怪物触到了甬道的底部，整个身躯忽地一下全数摔到地上，又再颤巍巍地支起半个身体，仿佛烧化的铁水对准了某个凌空出现的模具入口灌进去一样，现出一个头角峥嵘的轮廓。
艾森掩住嘴巴。眼前出现的是一头庞大的绿龙。
龙低下头，喷着鼻息，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，就拖动着巨大的后肢往洞穴深处走去。刚走了几步，龙突然停下脚步，疑惑地往空气中嗅了嗅。
艾森矮下身子，避开窥视的洞口。她注意到洞口里由风袋机器造成的风恰好从龙的方向吹过来，依稀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甜腥。真是谢天谢地！
芮明也闻到了龙的味道。她在黑暗中连连打着手势，让艾森赶紧下到自己身边来。
艾森小心翼翼地爬下石壁。她听见芮明在喃喃自语：“该死，说到洞穴里的金子，也该猜到会有这种事了。”
感觉到身边传来艾森的动静，侦探女仆朝她的方向伸出手，再一次摸索着将艾森的手拖到自己手心上。
“听我说，那边传来一股怪味，跟以前奥娃身上的味道有点像，但就是更大更骚。你觉得那东西会是什么？”芮明问道。
“龙。”艾森悄声说道。芮明无声地点点头。“逃吧。”她说。
“但是……奥娃……”
“天知道！我还没做好对付一头龙的准备，而且奥娃一直自称是龙……万一那东西就是奥娃的真面目——你会怎么做？”
“那不是正好说明奥娃跟它有关系吗？跟踪它。”艾森回答。
“然后呢——”
“然后……不知道。”艾森好脾气地露出盗贼们迷惑猎物的招牌假笑。
“哼！我原来想着，如果魔物里最强的只是那个首领食人魔的话，我们可以慢慢偷取情报，摸到它们关奥娃的地方，救出她，然后让奥娃发挥战斗本领打出一条出路。”芮明沉吟道，“但现在，龙出现了，我们光靠奥娃是不够的，就别说更坏的可能了——万一这条龙就是奥娃，处在怪物状态的她能不能信任绝对是个问题。”
艾森挠了挠脑袋。“我们也没有武器……怎么办？”
“我们有武器。”芮明有点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暗兜，“我事先从那个背包里把手枪和飞刀取了出来。不过，这些小家伙对付一头大龙还是有点勉强，它们毕竟不是奥娃的圣剑……”
“等等，等等。”说到圣剑，艾森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剑柄。她连忙将剑柄取了出来，不出所料，剑柄上用黑色的文字写着这么一句话：
“我知道下落。”
“在哪里。”艾森压低声音问道。
芮明疑惑地摇摇头。“什么在哪里？你在跟谁说话？”
“一个狡猾的伙伴。不是你。”艾森回答，“剑柄先生，告诉我，你知道奥娃在哪里吗？”
剑柄上的魔尘沙沙地滑动着，组成另一句话。
“奥娃的联络归圣剑管。我没有足够的权限定位她的位置。但我知道圣剑的大致方位。在上面。”
“上面？”艾森抬起头，看到的只是黑压压的岩石穹顶。“上帝啊，你倒是告诉我，怪物把圣剑藏在天花板上了吗？”
“不是的，亲爱的小笨蛋主人。是厄舍宅。圣剑在厄舍宅里。”剑柄上的文字说道。“圣剑在召唤奥娃，也在召唤我。拿到圣剑就能知道奥娃在哪里了。”
艾森犹豫了一下，也许拿到完整的圣剑之后，就会演变成“里普尔集团的女盗贼当了圣剑的第二任主人”的局面。但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了。
“芮明，我们到厄舍宅里去。”艾森凑过头，言简意赅地把剑柄的来历和刚才与剑柄的对话告诉了芮明。盲侦探侧过脑袋，思忖了一下，点了点头。“也只有这样了。现在还是白天，厄舍宅应该没有危险。”
艾森再次探过头去，想着那条绿龙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通道口。
已经用不着再用眼睛探看了。突然之间，甬道里传来轰轰的吼声，从那条龙的方向传来尖利的叫声。
“叛变！哗乱！喵呜！胡佛大人控制不住局面了!龙蛋不见了!人类攻进来了！各个别动队都自行行动了！去河下游！暴动在蔓延喵呜！悠大人请去眼球工厂！镇压请求喵！”
尖叫的魔猫从黑暗中窜出来。这是一个负责传达情报的斥候，一身乌黑，穿着非常小的铺兵制服，呼啦一下从艾森面前跑过去，撞到芮明身上。
芮明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。
“喵？”猫斥候吃了一惊，迅速调转头，跑进黑暗之中，“警报！发现人类！警报！入侵！”
龙咆哮起来。艾森感觉到脚下的石头都开始颤动，龙在往这个方向走过来。不管洞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，现在已经没得选择了。艾森一把拉起芮明，手脚并用，将她往布管子伸出去的方向推去。芮明碰到了那根管子，只略为停留了一下，从暗兜里摸出一把艾森的飞刀。
龙的脚步声已经非常接近了。突然间，岩壁间传来击打声，一块隐蔽的石头掉了下来，硕大的龙头探了进来，艾森看见那双暗红的眼睛闪动了一下。
“嘶啦！”
通气管子裂开了。芮明挥舞着那把立功的飞刀，被里面汹涌而出的气流冲得站不住脚。但她还是咬着牙，在岩壁突出的石块上站稳了，一把攀住猎猎作响的布条碎片。
“快上来！”
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声，芮明就被气流冲进洞口里去了。艾森一个箭步，飞快地攀上刚才芮明所在的石块上。风袋送来的大风将她整个人吹得往后倾去。
盗贼女仆的耳边还残留着愤怒的巨龙砸开石头穿过洞壁的声音，整个人就顺着芮明消失的方向栽了进去。艾森的屁股和脸在焦黑的石头上狠狠地撞了两下，头昏脑胀地倒在地上。一只脏兮兮的手使劲拉起她，推着她的屁股，让她顺着石壁往上攀爬。
艾森清醒了起来，眼前正是通往厄舍宅的那个垂井，过去那些魔物攀爬的痕迹正好形成了足以供人攀爬的阶梯。她爬到一半，俯身接过芮明的手，又提又拽，好不容易把两人一起弄出了甬井。
艾森松了口气。眼前是熟悉的地下通道——她曾经沿着这条路到过伊诺克的洞穴，也依稀记得，甬道另一侧是回厄舍宅起居室的捷径。盗贼女仆环顾四周，发现那个青铜盾牌就搁在井口旁边，连忙走过去，用盾牌把井口堵死。
她回过头，看见芮明正在摸索着捣鼓什么。过了一会儿，厨房女仆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叫，从暗兜里层层包裹的防水油纸里掏出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。
“噢，芮明小姐，如果你能顺便把我的飞刀也递给我，那就好了。”艾森说。
芮明诡黠地笑了笑。”我看不见，你过来拿吧。”
艾森警惕了起来，她慢慢挪到芮明的跟前，接过厨房女仆从兜里掏出来放在地上的几把飞刀，却发现芮明辨听着自己移动的声音，调整了枪口。
“嘿，这是什么意思？”艾森生气地问道。
“只是为了测试一下。”芮明耸耸肩，垂下了枪口，把脑袋转向另一边，“我的耳朵很好，说不定跟你的眼睛一样好。现在该把你的剑柄掏出来，让它指路了。”
艾森哼了一声，但还是依言拿出剑柄。上面只写着一个单词：
“上。”
“怎么？”芮明问道。
“呃，我想它是让我们往上走。”
两名女仆顺着甬道往上攀爬。芮明虽然看不见路，必须听着艾森的指示，踩着她走过的脚印跟在后面，却并没有拉下多少距离。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密道的门前。
艾森小心翼翼地推开暗门，厄舍宅起居室的混乱情形一下子映入眼眸。这时已经是下午，阳光从尽是破洞的窗子照进来，依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
这里没有人。
艾森推开挡在门前的翻转桌子，回身把芮明也拉了上来。芮明眯着眼睛，鼻孔翕张，像是闻到了什么东西。
“火灾。”她说道。
艾森也发现了，厄舍宅内部显然有被火吞噬过的迹象。起居室的门倒了四分之三，只剩下已经炭化的半扇门板，伊呀伊呀地随着窗子灌进来的冷风摇摆着。
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？
盗贼女仆低下头看着剑柄，想在上面找点提示。但剑柄上只有这么一行字：
“你有忒修斯的线团吗？”
艾森一字一顿地读出这个句子，挠了挠脑袋。
“这是个古希腊典故。”芮明插话道，“雅典王忒修斯刺杀住在迷宫里的牛头怪时用了线团，免得自己迷路。”
“我知道这个故事。可是这跟圣剑有什么关系？”
“也许关系大着呢。”芮明冷笑着说，“我早就知道，这个大宅子其实一点也不简单。我们走出起居室试试。”
也不等艾森搭话，芮明就挽住来她的胳膊。“走。”
艾森嘀咕着，推开了那半扇门，一转眼，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楼的客厅里。
“咦？”情况不对，起居室明明应该在二楼。
更让人吃惊的是客厅里的情形。一个正半跪在地毯上作祷告的人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，看着突然出现的艾森和芮明。
“我的天哪，孩子们，你们怎么不从正门进来？”那人问道。
“因为……”艾森不由自主地露出盗贼的假笑，“……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。李斯特太太。”
李斯特太太双手捂住嘴巴，浑身颤抖着，仿佛看到眼前发生了什么无法理喻的事情。过了好一会儿，她才终于平静下来，一把拉住芮明的手，呜咽着说道：
“真的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……芮明，主人吩咐我，只要你一回来，就让你到主人房间去。我想你最好马上过去一趟，主人……有点不太寻常……”
芮明点点头。“好的，李斯特太太。但我不能一个人过去，艾森必须和我在一起。”
“啊，当然，当然，艾森也去。主人吩咐的就是你们两个。”
李斯特太太停了下来，脸上露出惘然若失的表情。她松开了手，疲惫地挥了挥。“去吧，孩子们，我真的累了，需要歇息下。”
跌跌撞撞的李斯特太太消失在客厅走廊的拐角处。芮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。
“我得承认，这情形十分诡异。不管怎么说，李斯特太太跟没事人一样出现，实在不合常理。另外，艾森，你注意到刚才我们走出起居室时背后有什么骚动吗？”
“等一下。”艾森回应道。她迅速掏出剑柄，只见上面急速地跳动着一行暗红色的小字：
“起居室移动了。消失了。圣剑。在主人房间。主人房间。危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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